第9章 回忆(一) 逃走的开始

        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,都是云岚的选择,她冰冷的双手残忍探入昊涛刻意遗忘的记忆,肆意破坏着少年伪装的性格,将一幕幕匿藏于记忆深处的痛楚血淋淋地撕裂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昊涛此后近十年都想要遗忘的初始,几缕夏日朝阳从窗帘处钻出来,琳琅撒在空旷客厅内,一束又一束,满目璀璨。

        卷发少女面对他斜卧沙发,优雅端庄的倩影蒙上一层细碎金光,一如天使跌落凡尘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年昊涛才读初二,他明知道云岚眼里暴戾和威胁意味,却依然涨红着脸,伏跪在她脚下,声音低沉却坚决:“岚姐,我对不起你,但这件事情很重要,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!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岚似乎早有准备,深黑瞳孔里蕴着的火焰一闪而过,直直的望着昊涛,昊涛只觉一下子被她目光扼住咽喉,脑袋埋在地上,小声说道:“岚姐,你能理解我吗,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昊涛。”云岚深深吸气,深邃眼眸中看不到一丝暖意:“八岁时我得到一个玩偶,它陪伴我度过那些惨痛难以忘怀的时光,它抚平我的伤口,它向我发誓,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位主人,我认为我们会形影相随直到永远。可是,这个玩偶在灯红酒绿中迷失了方向,主人给它一年多时间,让它好好考虑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。我认为我的仁慈能令它明白,这世上,唯有主人才能保护它,安慰它。可是,正因为我过分念旧,它不但没理会主人的善意,现在甚至想要逃离这个家。这一年里我也好好思索过,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,我还需要这个玩偶,希望它能继续陪着我,平平淡淡走过剩余的日子,甚至我能放弃那些复仇想法,只是为了玩偶能够安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茫然抬头,声音如坠地狱:“岚姐……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岚焕然而起,脸色苍白,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地望着他:“就别这么装傻,显得自己可笑!”她居高临下俯瞰着,目光刺眼而伤人,令他不由自主避开这冷冽视线,云岚徐徐微笑,残忍阴戾,说道:“如果玩偶真的决定要走,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,先撕碎那些靠近它的人,再将玩偶一片一片全部剪烂,你要知道,离了主人,它终归会遍体鳞伤。还不如让最爱它的主人来让它解脱,这是主人最后的恩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早已不是那位温柔抚慰伤痛的姐姐,但她在他面前依然直言不讳,让他能在明暗不定的晦涩阳光下清楚看到,她以往柔和平静的神色中平添一份扭曲的癫狂,这是八年相处以来逐渐累积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当昊涛愣怔出神时,一记耳光凶狠地扇在脸上,将他甩的七荤八素地上不停翻滚,云岚笑意愈发灿烂,优雅逼近,说道:“一年前主人在这边狠狠教训过玩偶,看着他满身伤痕万分后悔,现在想来,主人还是太过仁慈,这次我将要做些改变,抱歉,无论玩偶跟谁走,谁就得死在玩偶面前,主人知道玩偶喜欢的是谁,那个可怜女孩会被人凌辱至死,而玩偶的父母,会失去工作,失去儿子,失去一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,抬起红肿的脸,直直的,一言不发的望着,蓦然,不断有泪水涌出眼眶,想到方才自己的期望与欢喜,昊涛只感心如死灰,满是悲哀与痛苦:“岚姐……你不该……这样……你……曾经……那么善良……到底是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爱,主人对玩偶无与伦比,不可替代的爱。”云岚弯腰温柔替他拂去泪水:“我们因钢琴结识,认识你后我再没碰过,今日我弹奏一首送别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东北角是一座饶有岁月的法奇奥里黑色三脚钢琴,她掀开有些落灰的罩巾,仔细将手擦拭干净,打开顶盖与键盘盖后,手指触键弹出几声恬静之音,转头瞧见昊涛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,轻声细语道:“钢琴与人心很像,都需要花时间精心陪护温暖,不同的是,钢琴一年只需调律一次,而人心,是永不知足的,永远都需要新鲜感。譬如我的例子,付出这么多,小心翼翼呵护我们的感情,最后却败在一位婊子一个月的陪伴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岚演奏钢琴时面容格外温柔,姿态格外优雅,她一边弹奏一边俯视着他,彼此间距离很远,仿佛又挨得极近,目光留恋于男孩每一寸肌肤,一曲柔美动人的《致爱丽丝》代表着年幼云岚对美好感情的向往与期盼,渐渐地,琴声突变,转为颓废沉闷的《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》的变奏部分,尾声随然而至,她重新找回琴与人意境合一的感觉,在云岚浓烈感情演奏下,昊涛眼神逐渐溃散,身体抽搐着,脑袋发疯似扭动,直至琴声被哀嚎覆盖,他在客厅蜷成一团,朝着逼近的黑色身影一字一句地喃喃道:“别……别……过来……别……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岚乌黑幽深的眼睛透出一丝心疼,靠近端详着昊涛表情,双手按住他脖子,柔声说道:“睡吧,梦里面什么痛苦都没有,我不忍心你再出去受苦,对你来说,永远沉眠是一种幸福。”强烈的窒息感与缺氧产生的眩晕感令他失去对周围世界的感知,在一片模糊间,云岚眼泪扑簌簌掉在他胸膛,昊涛双手沿着她脸颊往上,替她擦掉泪水,用尽剩余力气咧嘴做出个轻松表情:“姐姐……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亲呢称呼令云岚脑袋炸成浆糊,她松开手,沉默许久,声嘶力竭说道:“我可以答应,今后不再干扰你谈恋爱。” 昊涛料想是因为窒息缺氧产生幻觉,猛烈咳嗽间昏昏沉沉的,重获自由后所有血液都冲上大脑,一时之间分辨不出云岚的话是真是假:“岚姐……我并非要与诗萍恋爱,更说不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岚轻描淡写地托起他下巴,俏脸泛起智珠在握的妩媚笑意,轻叹道:“我料定赵诗萍不会答应你,她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心脏骤停,猛然抬头,死死盯向云岚:“她不是那样的人!岚姐,我……很……怕你,不知为什么,你变得好陌生,一点都不像曾经的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纵使我们相处八年,你还是不了解我,放心,我现在想明白了,你喜欢的人可以是我,也可以不是我,我不介意。”云岚从容微笑,伸手做出约定:“不过,最后在我身边的人,只能是你。打个赌吧,如果赵诗萍拒绝你,那就老老实实回到这里,继续当我的玩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光射入云岚双眸,深邃如琉璃的眼瞳上水波流动,一如今日朝阳。

        昊涛缓缓起身,手伸向云岚,两人双手相握,云岚与小男孩紧紧拥抱,在他耳边微微吐气:“昊子,过了今晚,你就十四岁了,我从你六岁那年就替你庆祝生日,准备礼物,去年,我将自己的心交给了你,今年,我给你最想要的礼物,自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岚姐……我想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由与孤独是并存的,而你最怕孤独,也不会喜欢自由。”云岚嫣然一笑,似乎在与过去告别,继续开口道:“八年多相随,在你眼里不如这短短一个月相处,我很伤心,却如释重负,或许你再度回到我身边时,身边已没有你这个玩偶的位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岚姐,我不是你的玩偶,如果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如果,不要说动摇我决定的话。”她用手指堵住男孩的辩解,咬着嘴唇说:“难得我今日想通,就别说这些犹犹豫豫的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光愈发灿烂,照在少女璞玉脸蛋上,映衬得更为绚丽,她抱着他,轻轻地将唇瓣交给他,她眼中的深情比这霞光更为浓烈,他本该明白,却扭过了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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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夜色降临,云先生早早归家,自女儿要求解雇佣人后,家里总是落寞独坐着一位少女,院子里清冷寂静,不见人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云先生穿过阴影缭绕的花园,一路上心事重重,眉眼直跳,走到别墅门口石柱时,心神恍惚的他似是听到家中有女儿的嘶吼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暴力将满屋子家具破坏殆尽,尤其是那架三脚钢琴,少了一脚,从中断裂成两半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团浓雾般黑暗中,云岚面色苍白,精神恹恹,斜卧沙发怀抱小熊玩偶,呢呐自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云先生将走廊灯打开,略微灯光引起女儿注意,她抬起头,瞥去一眼:“云先生,今天来的不凑巧,家里乱成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很乱,和云……小岚……心一样乱吧。”云先生微微蹙眉,目光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,而后轻叹一口气,跨过客厅玻璃细碎,与女儿对位而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云先生是在心疼那架上百万的钢琴吗?” 女儿面色更是讥讽,冷冷闪过嘲弄目光,接着说道:“它早该丢了,没有朋友,没有亲人,只有一些粗糙的,肮脏的手会抚上它,在这个空荡的屋子里,它肯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摆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眉头更皱,说:“它曾经被人忽视,但事实是,身边的人一直关心、爱护着它,八年多下来,它应该重新找到自己该有的价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碎成这样,还能有价值吗?”女儿愈加不以为然:“说起来,它倒是有一个朋友,唯一的朋友,在云先生孜孜不倦的劝导下,离它而去,云先生可真是残忍,一点希望都不留给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岚,他自顾不暇,还需要你照顾,没资格来这,更没资格站在你身边。”云先生不再打哑谜,和盘托出想法:“你需要离开他,才能忘记过去的事,和他一起只会获得一时的幸福,却留下是一辈子的伤痕。当然,我曾经也提议过,解决伤疤的最好办法,是处理掉给你伤痕的人,可是你不同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儿死死咬住嘴唇,突然尖锐叫道:“别和我提他的病,都是你们这群人做的孽,都该死!”她愤然起身,将脚下木屑踢得四处乱飞,又说道:“我对他很失望,仅仅是一两个人反对,就躲躲闪闪找些蹩脚理由离开我,我就不点破,等他以后跪着来求我,他会明白的,只有我,才不会伤害他,才能保护他。”女儿不管他如何想法,不管他怎么想将自己扳回正轨,只要涉及到男孩,她一如尖锐的豪猪,挟着尖刺气势汹汹向父亲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云岚进屋关门前,云先生低沉自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:“小岚,你以后会理解我的,父母总希望子女幸福,况且,在这家里,现在还是我说了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父母总是最能伤害子女的,自以为是的云先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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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周一昊涛去晨阳初中继续上学,新来的数学老师对他青睐有加,指明让他当课代表,班主任亦是特许他可以随意选择座位,他们都听到些风言风语,这位少年大有来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上课前他简单地将试卷分给众人,老师特意将其满分考卷留下,当做答案解析,整张试卷毫无修改痕迹,字迹分明,作图几何题干脆利落,线条流利,不存在任何下笔犹豫之处,并且,新老师为体现自己水准,将后续附加题难度直线拔升,几可媲美奥数,仍旧被他几笔精准答复得分。

        诗萍在讲台下五味成杂,倒不是因为数学课代表被昊涛抢走,她对这毫不介意,卸任后能多些时间温习功课并非坏事,她苦恼自己天赋泯人,暗自叹息要更多花些功夫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令许多同学意想不到的是,即便数学课代表换人,一些收发试卷,抄写例题的工作仍由诗萍负责,昊涛总是推辞,想必他的责任就是提供一份完美答卷,新的数学课代表和以前一样孤僻,和班上同学相处异常排斥,虽然他脸上经常展露温煦笑容,可无论谁过来请教问题,他只会扯出自己考卷作答,实在搪塞不过去,便写点解题思路,尽量避免与人交流是他的原则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位少年除去在放学后陪伴诗萍学习之外,仿佛只生活在自己世界,就这样,这个怪人渐渐被人遗忘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周五,月考英语成绩出来,诗萍总分尚可,却又在听力处大意失荆州,拿到试卷后不免心神感伤,晚上等同学们走后,埋在课椅间用随身听反复练习听力,天色渐晚,她猛然抬头,发现身边男孩正转着笔玩,那笔如一只陀螺,在他灵活指间上蹿下跳,转得诗萍眼花缭乱,当即恼火地说道:“昊涛!你不想学习就不要打扰我!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温和一笑,将笔夹至手中,一张小小纸条伸到女孩掌心:“诗萍,你在练英语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诗萍自觉迁怒他人不对,抿抿唇说道:“英语听力有五道错题,我这方面特别薄弱,所以…-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卷成一团…要多花些时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瞧见诗萍小动作,低下头说道:“你成绩其实挺好,为何每天都和自己过不去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诗萍轻声抱怨道:“如果我放任自流,想必来这个班级读书的资格都没有,这儿都是尖子生,大家都在努力读书,哪有人像你这般轻松写意能得高分的!就像我,英语怎么学都提不高听力成绩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英语肯定受方言影响。”昊涛在笔记上勾出几个知识点:“英语元音有长短元音,前中后元音区别,发音口型都有分别。方言里面的韵母基本就是没长短之别,所以受方言影响,你的元音,辅音读起来都有些变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诗萍讶然,兴致勃勃地询问道:“具体体现在哪里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……”昊涛忍不住微笑道:“你经常将[ei]读成[i],所以train经常听起来是tring,还有,卷舌音的[3][r]也发不出来,等等所有这些都受方言影响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明显的吗?我都没注意。”听男孩指出自己薄弱之处,诗萍大为震惊,惊叹道:“那这和我听力成绩差有何联系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昊涛不假思索回答:“那当然,你的方方面面我都很了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见灯色下少女的面容桃花遍满,眉目娇羞,她撇去一眼,扭过头:“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谈谈的哦了一声,随后轻声答道:“音都读不准,听力怎么会好呢,你要多控制自己舌头去练习发音,不是一股脑儿听题做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,诗萍清脆读音从教室传出,昊涛迷恋地望着,仿佛这是具象牙女神,直至,教室大门一声威严呼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昊涛,你给我出来!”诗萍转身望去,门口是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,正上下打量着二人,威严而霸道地再次吼道:“给我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爸爸。”昊涛神情懵懂,似是不敢相信,恍惚地走向门口,肩膀颤微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中年男子将一叠相纸递给昊涛,压着怒气询问道:“这里面都是你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目瞪口呆得望着父亲手中相纸,颤抖地不敢确认,接过来翻了两张后,开始浑身发抖,耳边听到父亲不容拒绝地命令:“跟我回家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昊涛,发生什么事了?”诗萍在教室门口轻声询问,但他对她的话无丝毫反应,他脚尖垫起,后跟不着地跌跌撞撞地跟着父亲消失在黑暗里,犹如一只厉鬼背负在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此以后,诗萍两周没见过昊涛。